編者按:
為展示更多優秀詩人的優秀作品,增強各大詩刊在網絡上的影響力,中國詩歌網與《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揚子江》詩刊、《詩潮》、《詩林》、《綠風》、《草堂》等主要詩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頭條詩人”欄目,每月分別推薦一位“頭條詩人”,以饗讀者。本期推出《詩選刊》2018年1月頭條詩人葉延濱。
葉延濱(詩人主頁),當代詩人、散文雜文家、批評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名譽委員。
曾先后任《星星》主編及《詩刊》主編。迄今已出版個人文學專著47部,作品自1980年以來先后被收入了國內外500余種選集以及大學、中學課本。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俄、意、德、日、韓、羅馬尼亞、波蘭、馬其頓文字。作品曾先后獲中國作家協會優秀中青年詩人詩歌獎,中國作家協會第三屆新詩集獎(1985年——1986),以及四川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50余種文學獎。
推薦作品
中國大地上的紅色基因
葉延濱
蒼溪紅軍渡
第一個飛越這個渡口的是子彈
也許是你爺爺手上的那支槍
也許他那時還只是個少年
少年強,則中國強啊
敢放這頭一槍!子彈讓渡口
成為戰場,仇恨比波浪更寬比山更高
在不讓人講理的時候
子彈就代替了嘴巴,老子要過河去
河的那邊就是新的開始
就是明天,就是希望,就是太陽!
第一個飛越這個渡口的是夢想
就是白天咽下心頭的吶喊
就是茅屋漏下的夜雨,就是淚水
就是賣身契被鎖進一個鐵箱的痛苦
奴隸唯一的財富就是夢
有夢想的奴隸另一個名字叫戰士
自由在夢想中讓人蘇醒
醒了的痛苦就是明白自由在遠方
啊,赴湯蹈火我們開始長征
長征的起點,要讓夢想飛過渡口!
子彈飛過了渡口
了彈永遠飛不過戰場,子彈會死在戰場
夢想飛過了渡口
夢想比子彈飛得更遠,夢想帶著生命飛
紅軍渡,在子彈飛舞中得名
名字說這是一個戰場上誕生的孩子
紅軍渡,在夢想中獲得永生
站在這里,你發現自由的風吹拂
一個國家對你說——
這是我的搖籃,我出生的產床……
紅旗渠:面壁太行
是爺們是漢子
就在這里面壁
十年面壁,面壁十年——
三千六百五十個日夜
用饑餓年代之血肉之軀
面對太行山十萬巨石陣!
開鑿紅旗渠的父兄們
真的愿意用一根粗繩
把自己瘦弱而饑餓的身體
吊在山崖與朔風之中
這朔風如刀的高崖之上嗎?
老天爺都知道
吊在高崖上玩命的
是三年大災中的一頁頁日歷
像冬天枯樹上顫抖的葉片……
只因為背上有粗繩
只因為手中有鐵錘
饑餓年代的饑餓
才只能止步于饑餓
收工后會有一個粗糧窩頭
讓生命熬過又一個冬夜!
向死而生
比高崖更堅硬的
是生的希望!希望是火種
是身體與巖石交鋒點燃的引信
引信點燃炮眼,炮炸巨石
那是生命高聲的吶喊——
汗水和淚水比巖石更厲害啊
何況是十萬苦難者的汗!
何況是十萬饑餓者的淚!
十萬面壁的達摩
不,是比達摩更有信仰的楊貴
十萬面壁的楊貴
不,是十萬插在太行山的紅旗
面壁,面對死亡而求生存
面壁,忍受饑寒而求溫飽
面壁,因為干涸而求雨露
面壁,懷抱熱愛而求明天
今天,每個站在他們面前的人
面對大渠,也面壁太行
面壁不動安靜地站一會兒吧
靜靜地閉上眼……
面壁者,如果能感到
熟悉的一聲聲吶喊
親切的一句句叮嚀
融進了崖壁下這渠水淙淙
又淙淙流進了你的每一根血管
你是幸福的??!
幸福有源幸福有根
只因你的父兄,你的列祖列宗
也曾經是,一定曾經是
面壁而破壁的梟雄好漢!
丹江口:新神話
—— 獻給丹江口庫區最可愛的人
自丹江口往西望,再往北看
在丹江水庫煙波浩渺的遠處
在群山起伏的莽原前方
在星星和云霞交接班時候
我看到一個熟悉而英武的背影
是那個叫夸父的大神
從丹江口向西,向北
向著東方的朝陽
起程再次逐日!
他的身影在云天和大地間
向西、向北、向著朝陽
這次我們的夸父提著一桶清水
這只桶叫丹江水庫
這桶水要救
被旱魔綁架的兩個兄弟
夸父的中原
夸父的華北……
大神逐日而奔
夸父提著丹江旅行
在夸父再次奔跑過的大地上
甘露丹江水如一支神筆
讓怒放的花朵如霞云鋪展
讓綠蔭蓋住那龜裂的焦土
山河如錦繡般美麗
奇跡比神話更迷人
感恩的聲音四處響起
大神,請問你的名字?
夸父提著那只巨桶
笑答道:我非我也
想謝謝誰?就請記住此水
來自丹江口!
再生的夸父走遠了
丹江口是夸父起程的地方
再生的夸父遠去了
丹江水源源不斷注入水庫——
太陽說,讓我的金錢把水庫
織成一片金色的光毯吧
月亮說,讓我的銀線把水庫
繡成一片銀色的鏡面吧
水庫說,讓我永葆這湛藍吧
因為夸父記得我的模樣
啊,記得水藍藍
啊,記得山青青
也要記得夸父們共同的鄉愁啊
共同的名字是當代夸父
共同的名字是庫區移民……
紅色記憶:大巴山
聽說你們來了
大巴山扯下纏在頭上的白云
把天空擦得透亮湛藍
藍鏡子里的青山綠峽真那么好看
哎,城里來的娃兒們可憐
沒見過天藍藍
沒見過星光閃
沒見過月亮跟著人影兒走
人影兒也走得慢……
聽說你們來了
大巴山春天捧出紅杜鵑
秋天滿山彩葉如蝶飛
飛,飛,飛得脖子也望酸
哎,城里來的娃兒們真傻
夸獎說“紅色根據地風景好
風景硬是比網紅還好看”
大巴山給你娃們看的是笑臉啊
笑臉上掛著紅顏
那紅色根據地的紅啊
是大巴山永不愈合的傷口
傷口絕對不讓人看!看不見的傷口啊
在兒孫的心尖尖……
丹心譜:梅嶺雨中求詩
梅花早開過了
在冰雪中開過的梅花
像冰雪樣地融在綠海中
梅子還沒結實
只有紛紛揚揚的梅雨
滴答滴答地讀詩
讀陳毅老總的《梅嶺三章》……
風說我先讀——
“斷頭今日意如何?
創業艱難百戰多。
此去泉臺招舊部,
旌旗十萬斬閻羅?!?/p>
詩人氣勢了得
吹來滿天的云波翻滾
莫非是元帥舊部聚會舊地
只是,請問軍行何處?
云說我再讀——
“南國烽煙正十年,
此頭須向國門懸。
后死諸君多努力,
捷報飛來當紙錢?!?/p>
將軍沒有戰死
詩人詩句更要活千年
當年的捷報翻飛如春花
而今,云海含淚憶將軍!
雨說我還讀——
“投身革命即為家,
血雨腥風應有涯。
取義成仁今日事,
人間遍種自由花?!?/p>
詩人是預言家
梅嶺如今名揚天下
不再是血雨腥風的梅雨天
朋友,請種一棵自由花!
(選自《解放軍文藝》2017年9期)
詩人自選
葉延濱詩18首
她沒有死——
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笑著,張開豁了牙的嘴巴。
我不敢轉過臉去,
那只是冰冷的墻上的一張照片——
她會合上干癟的嘴,
我會流下苦澀的淚。
十年前,我沖著這豁牙的嘴,
喊過:干媽……
我馱著一個“狗崽子”的檔案袋,
到圣地延安,
為父母贖罪——
為他們有神的力量,
沒有在監獄,炮火中倒下。
為他們有人的弱點,
在和平的年代也生下我這個娃娃!
為他們在語言當子彈的戰場,
只會說實話的嘴巴,
被無數彎著的舌頭打垮……
帶色的風清掃這狼藉的戰場,
我是卷進黃土高原的一粒砂。
連知青也像躲避瘟疫一樣討厭我,
喪家狗——實際,也不算難聽的話。
“孩子,住到我們家吧?!?/p>
“不!我不需要聽憐憫的話?!?/p>
“孩子,我們老倆口也要個幫手,
我為你做飯,你替咱擔水……”
也許,這只是一個借口,
但我的自尊的天平需要這塊砝碼!
從此,我有了一個家,
我叫她:干媽。
因為,像這里任何一個老大娘,
她沒有自己的名字,
“王樹清的婆姨”——人們這樣喊她……
1980年
——獻給北京第一條立交公路
昨天,死去的昨天的城,
無數的正方形——
茶館方桌上方形的麻將牌,
故宮殿基每一塊灰色方磚,
小巷中每座擁擠的四合院,
紫禁城后宮妃子們的禁苑,
——僵死的條條框框
構成古城格局的特點!
我們面對死去的過去留下的遺產:
無數交錯的直線
——十字街頭上紅燈高懸。
無數次高速行進中急剎車,
無數次上班下班中的誤點。
——死去的歷史為活著的城市
樹立著無形而威嚴的柵欄!
啊,我歡呼這第一條立交環行路,
它出現在這方格稿紙般的城市
——一個巨大的句號的圓。
結束了,無數用房屋的方塊字
寫成的僵死、呆滯和緩慢。
立體交叉路口,車輪飛旋的風,
環城公路帶來新的語言。
像原子在回旋加速器中奔馳,
轟擊著在僵死的格局中
在古城盤踞了數百年
尚未僵死的保守和自滿!
1980年
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國女郎,
雙手拳在胸前,
“How great! China……”
她贊美著老態龍鐘的長城。
不,可尊敬的小姐,
對于我的祖國,長城——
只不過是民族肌膚上一道青筋,
只不過是歷史額頭上一條皺紋……
請看看我吧,年輕的我——
高昂的頭,明亮的眼,剛毅的體魄。
你會搜尋不到恰當的贊美詞,
但你會真正地找到:“中國”??!
1981年
勞倫斯先生這句話
是有刺鼻氣味的顯影藥水
在我靈魂的X光片上
照出一根骨頭
這根又硬又光的骨頭啊
把我疲倦的詩意撐持
我實在太辛苦了
忙于脫帽忙于鞠躬忙于微笑
忙于在應該鼓掌的時候
及時運動掌部和腕部
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
這骨頭才給我以安慰
與云南的石林無關
與油田的鉆塔無關
與廣場的紀念碑無關
與所有的象征無關
有時候一切都是多余
只有骨頭是人生定義
在風雨中最后坍塌的
最后折斷的以及
變成石頭的
都是骨頭的家族
1990年
老船工死了
閉了眼還揚著一只手
兒子掮起這只手又走向
河灘……
多么令人驚悸的手呵
血枯筋萎只剩臂如巨椽
五指粘連為一面槳
手輕撫黃水,手揚手落
老船工的魂魄
在舷上吱呀吱呀地叮嚀:
兒喲!……
1991年
火焰是一種玫瑰
芬芳地布滿陷阱
欲望和冒險是它的種子
誰都會驚異它的美麗
像母豹一樣放肆地舞蹈
它不需要春天它就是春天
果實讓我們永遠出乎意料
眼淚、鋼鐵或玻璃
美麗地開放又凋零
世界末日就是它拒絕發芽
在發黃的線裝書和信用卡之間
有它的遺傳密碼
像愛情一樣不可捉摸
火焰玫瑰是陷阱的詩篇
1992年
一朵蓮花開了
開了的蓮花清涼了晚間新聞
在將軍授勛之后是總統來訪
在總統來訪之后是亞洲水災
在亞洲水災之后是波黑戰火
在波黑戰火之后是蓮花開了
一朵蓮花開了
開了蓮花的城市是好夢周末
在開末班車之前是車水馬龍
在車水馬龍之前是紅黃綠燈
在紅黃綠燈之前是炎炎烈日
在炎炎烈日之前是蓮花開了
一朵蓮花開了
開蓮花的心境裝個大千世界
在大千世界之中是蕓蕓眾生
在蕓蕓眾生之中是阡陌歸路
在阡陌歸路之中是靈魂家園
在靈魂家園之中是蓮花開了
啊,一朵蓮花開了
開蓮花的池塘吹著唐詩的風
開蓮花的長堤種著宋詞的樹
開蓮花的小橋依著元曲的家
蓮花上的那只紅蜻蜓
來自我家墻頭那幅畫……
1993年
在奧赫里德市博物館,展出古代馬其頓婦女存放眼淚的瓶子,它有拇指那么大,在男人出征打仗時,女人們就用它存放自己的思念與悲傷……
啊,這是什么?一只小瓶
存放著千年眼淚!
請告訴我,你這個魔瓶
你藏著的那個陰謀與愛情故事
你藏著的那個罌粟與寶劍傳奇
你藏著的另一部歷史
女人寫的歷史
用眼淚寫!
男人用血寫過歷史
然后把用謊言的唾沫當作修正液
把歷史改成權貴們的起居錄
寶劍會生銹
耀眼的勛章掛在胸前
常常是因為勛章后的那顆心
需要一副甲胄
淚水瓶里淚水的歷史啊
那么渺小卻沉重得
墜痛每個人的心
如果還長著心!
淚水瓶里淚水的歷史啊
如此苦澀卻苦澀得
清澈而純潔,看著它
真想放聲大哭一回!
啊,長歌當哭的詩人喲
詩歌不也是一只存放眼淚的瓶子么?
只是,只是今天的詩之瓶
也快進博物館了——
也許,現代人不需要詩
現代人是沒有淚腺的人!
1997.9于馬其頓
(追記,今日新聞稱:近年來化妝品市場火爆,銷勢看漲——啊,那些拇指大的香水瓶正用工業化的誘惑裝扮現代人的笑容。)
在千里死海的腹地
出現了一只蒼蠅!
啊,它只能是我們這支探險車隊
沒經批準的非法乘客
是搭乘日本的沙漠越野吉普?
還是搭乘德國奔馳沙漠大貨?
陽光如一萬支箭矢
蒼蠅在樓蘭死城上空快樂地舞蹈
啊,蒼蠅,你的命運是什么?
——是一次偶然的進入
你成為這支探險隊的成員
穿過了原子彈靶場,羅布泊湖底
雅丹地貌區飛進了歷史?
還是在車隊離開后,你獨自在這死城
最后孤獨地舞蹈
最后悲壯地振翅?
啊,蒼蠅,它飛離了車隊
不能再搭車返程!
半小時后,它將是樓蘭古城惟一的生命體!
啊,蒼蠅能入詩嗎?
只因一次錯誤搭乘
只是換了一個背景——
不是垃圾場,不是美食宴,不是鮮果
不是你的廚房和你的衛生間
不是!
只是死亡大沙漠中的死亡之城里
死亡之屋外與死亡之樹上
一只還在飛動的生靈……
生命真美麗!
生活真美好!
生存真美妙!
我三次高聲地贊美啊
只因為一只在死海之上飛舞的小蒼蠅!
1999年10月
愛情是動作迅疾的事件
像風,迎面撲來的風
像鷹,發現目標斂翅的鷹
像閃電,你剛發現了又隱沒的閃電
從此,一切
都不再和以前一樣了
愛情是里爾克的豹
在鐵柵那邊走啊走啊
而你隔著鐵柵
望著那豹發著綠光的眼睛說
等待,還是死亡
愛情是大樹
是橡樹和青楓
所有枝條都交錯的天空
是樹下的小花
花兒正初綻露水中的花蕾
是花邊的小草
草叢中有一處墳塋
是墳塋里兩個人安靜地躺著
兩個人都在回憶
頭一次約會的那個晚上
躺在草從里
數著滿天星……
2000年
唐朝的秋蟬和宋朝的蟋蟀
唐朝來的秋蟬
不太講究平仄,它畢竟不是
李白,李白只有一個而唐朝的秋蟬
很多,很多的秋蟬
就讓天地間高唱前朝盛世調
冰河鐵騎兮大河孤煙
四方來朝兮長安夢華
啊,風光過的蟬是在用歌唱
為那個盛夏而唱
氣韻還好,氣長氣短仍然高聲唱
只是畢竟秋了
秋蟬的歌,高亢而漸涼
宋朝的蟋蟀無顏
北宋無院
南宋無庭
無院無庭的蟋蟀躲在墻根下
也要哼哼,也要嘰嘰
丟掉江山的宋朝也哼哼嘰嘰
忙著為歌女們填詞
難怪躲進墻根的蟋蟀也要唱
小聲小氣
長一句再短一句
雖是聲輕氣弱
卻讓閨中人和守空房的美人
失眠,然后在蟋蟀的撫慰里
養出美女作家,凄凄切切烈烈!
唐去也,唐蟬也遠了
宋去也,蟋蟀也遠了
無蟬也無蟋蟀的現代都市
只有不知從哪兒來的風
吹彈著水泥樓間電話線的弦
請撥唐的電話,請撥宋的電話——
忙音!忙音!忙音!……
2001年
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一角
看護油畫的胖胖的女館員呼吸著
皇宮高貴的氣息
和這些世界名畫里的美人兒
提香的美人、盧本斯的美人
戈雅的美人、拉斐爾的美人
一樣呼吸著啊
油畫里的美人還是那么迷人
那彈性的皮膚包裹著青春
那皮膚下的血管涌動著欲望
一百年不變三百年不老
啊,在我驚喜而忘情的佇立處
沙皇也呆立?列寧也駐足?
斯大林也溫情?普金也驚回首……
都是過客,緩緩過客也罷
匆匆過客也罷,正在過的過客也罷
像我,把人生一串腳印留在畫前
一回頭,卻永無蹤影——
過客們走過啊,什么都沒留下
只留下這些曾經蘇聯的娜塔莎
蘇聯的曾經青春迷人的娜塔莎
和名畫上的美人一樣呼吸
冬宮里高雅而名貴的氣息
溫習曾有過的青春,青春不再
夢想曾有過的美麗,美麗不再
啊呀,這些胖胖的女館員從哪兒來的?
從蘇聯來的小姑娘們忘記了
返回青春車站的車票……
2003年
一個音符過去了
那個旋律還在飛揚,那首歌
還在我們的頭上傳唱
一滴水就這么揮發了
在浪花飛濺之后,浪花走了
那個大海卻依舊遼闊
一根松葉像針一樣掉了
落在森林的地衣上,而樹林迎著風
還是吟詠著松濤的雄渾
一只雁翎從空中飄落了
秋天仍舊在人字的雁陣中,秋天仍舊
讓霜花追趕著雁群南下
一盞燈被風吹滅了
吹滅燈的村莊在風中,風中傳來
村莊漸低漸遠的狗吠聲
一顆流星劃過了夜空
頭上的星空還那么璀燦,仿佛從來如此
永遠沒有星子走失的故事
一根白發悄然離去了
一只手拂過額頭,還在搜索
剛剛寫下的這行詩句——
啊,一個人死了,而我們想著他的死
他活在我們想他的日子
日子說:他在前面等你……
2005年
窗外的太陽是新出爐的面包
項羽說我的太陽已經兩千年了
項羽住在高干病房里曬今天的太陽
雖然他不是政協委員,但作為名人
住個單間也會有人付錢有人贊助
項羽用藥片喂養自己的野心
心臟安了兩個支架是進口的
他曾拒絕但楚國沒有這種產品
沒有這種產品的楚國也沒有了
項羽想“江東父老見與不見其實無妨!”
他不愛看史書,雖然哪本都離不開他
他有話想說,但年事太高,高到了
關心體檢報告,不關心任命提拔或獎章
歷史都是勝利者寫的,勝利者死了
活了兩千年的項羽最后勝過了對手——
活著,就笑自己烏江自刎太小兒性急
活著,就笑劉邦江山到手最后又易手
活著就看太陽是個魔術師天天變臉
當年英雄好當,敢抹自己的脖子是好漢
一抹出來個千古流傳《霸王別姬》演萬年!
如今的好漢難做啊,英雄多媒體更多
電視報紙廣播網絡天天批發新英雄
唉,想到這天下的好漢出名如此難
項羽就死了登報申明,自己寫傳的心
“項羽沒有自殺!”真的寫出來有誰信?
項羽活了兩千年
兩千年的他不承認自己是項羽——
高干病房里有一位沒有職位的老人
不聽廣播不看電視不讀報紙
只關心一件事:新版的歷史書怎么寫項羽……
2007年
秦川八百里從東走到西
掛在嘴上的故事都是大唐的
鳥鴉做巢的老樹是大唐的
小狗撒尿的石碑座是大唐的
海碗里的羊肉湯泡著的饃也是大唐的
老漢二兩燒酒下肚吼出來的泰腔也是大唐的
華清池那干裂了的老湯池是大唐的
曾經泡酥楊貴妃,也泡酥大唐廣袤疆土……
碑林里的墨寶最值錢的還是大唐的
政績刻在石頭上,江山賣與誰家當收藏……
李白的詩為證,能換酒的都換酒了
杜甫的詩為憑,能熬湯的都熬湯了
只剩下一副曾經勵精圖治的骨頭
丟在這遠離大唐的地方
華山,大唐的骨頭
這副錚錚傲骨讓人相信有個了不起的歲月叫唐朝
2008年
總算等到這天,宣布退休
像聽到軍訓的教官:立正稍息解散!
那些整齊和不整齊地掛在舌頭上
一排排的回形針,神話般地
像棉花糖一樣消失
像一滴眼藥水滴進眼睛
《珍珠明目滴眼液》
涼啊,洗去沾在眼球里的那些
巨大而空洞的詞——醫學名詞
“老年性玻璃體混濁”
在沒變成白內障以前,趕緊!
從文件柜一樣的肋骨間
抽走那些文件那些報告那些
培養灰塵和蛀蟲的套話大全
都知道,那是病毒
誘發腦血栓、心絞疼、高血壓
可是誰敢生產這種型號的殺毒軟件?
感覺真好,再不玩
傳遞公文和套話“丟手絹”的游戲了
像當年牽著媽媽的手回頭
對一群丟手絹跟阿姨玩的乖孩子說
“回家了,不跟你們玩了!”
藏不住的高興露出笑容
剛好對接上領導發言后的掌聲
那掌聲今天聽起來
如同曬谷場上
被稻草人轟起一群鳥兒……
2009年
一棵樹在雨中跑動
一排樹木在雨中跑動
一座大森林在雨中跑動
風說,等等我,風扯住樹稍
而云團扯住了風的衣角
一團團云朵擁擠如上班的公交車
不停踩剎車發出一道道閃電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哭泣的雨水找不到騷亂的原因
雷聲低沉的回答:我知道是誰
當雷聲沉重地滾動過大地
它發現它錯了
所有的樹都立正如士兵
誰也不相信有過這樣的事情
——一棵樹在雨中跑動……
2013年
一顆子彈開始了飛行
從一聲巨響中穿過細長的槍筒
這顆子彈驚恐的呼嘯前行
它想停下來,但立刻明白了
它沒有權利想更沒有權利停下來
命定了是一顆出膛的子彈
那就飛吧,不想也要飛
那還不如不想
不想就是服從命令的好兵
服從命令,誰的命令?服從命
子彈的命,就是要飛一回!
想轉彎?因為前面有個人影
這想法還沒有冒出來
飛行的無形力量就讓子彈
成為了另一個詞:擊中目標
這四個字讓子彈洋溢著光榮感
光榮而驕傲的子彈
光榮而驕傲地結束了飛行——
夾在一根肋骨和皮下脂肪間
突突跳動的血管擠壓著它
讓子彈體會到疼痛咬嚙的力量
它有點后悔飛到了不該來的地方
停在肋骨間的子彈有時間后悔
但所有的時間都沒告訴它
它錯在哪里?也就是說:無權后悔
正在這時一把鉗子夾住了子彈
把它拖到光亮的世界
一見到光亮,子彈就興奮
興奮地準備再次起飛
但接下來的是一次更深的跌落
當!子彈被丟進拉圾鐵盤里
天啊,子彈知道了這就是它的命:
一生只飛一次??!
這時它突然明白
為什么有那么多子彈
不光榮、不驕傲、不擊中目標
卻把一生只飛一次的命運
變成了自由……
2016年
{Content}
本站會員主動發布展示的“原創作品/文章”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每日好詩推送作品除外)。
如未經授權用作他處,作者將保留追究侵權者法律責任的權利。
詩意春秋(北京)網絡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備19029304號-1 京ICP備16056634號-1 京ICP備16056634號-2
京公網安備11010502034246號
Copyright © 2006-2015 全景統計
所有評論僅代表網友意見